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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新加坡的“顽抗者” ——访社运工作者范国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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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物】告诉你属于他们的故事

他今年37岁,成长于新加坡经济起飞的1980年代。那是已故建国总理李光耀治理下的岛国,从“第三世界”向“第一世界”迈进的经济关键期。同样在1980年代,新加坡华文教育在英语至上的政策下面临困境,由新马华人合力筹建的南洋大学走入历史;而李光耀力倡的“讲华语运动”进一步让各籍贯方言没落,也连带影响整个大马华人社会的语言使用。

同样在1980年代,新加坡政府发动1987年“光谱行动”,在内安法令下逮捕22名被指控有“马克思主义颠覆阴谋”的新加坡公民。当然,当时只有7岁的他,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和许多新加坡人一样,在正规教育体制下成长的他,也不会知道“光谱行动”背后的故事。然而,30年后,他却辗转因“光谱行动”而被政府提告。

他是范国瀚(Jolovan Wham),数月前被新加坡政府提控7项罪名,其中一项即是手拿“光谱行动”政治犯出版的《1987:新加坡的马克思主义阴谋30年后》一书,和其他8人在地铁上“无声抗议”。他也因当时在地铁上贴上声援“光谱行动”政治犯的两张A4纸,而被控破坏公物。

很快的,范国瀚成为当代新加坡异议分子的代表。政府在列数他七条罪状时,更给了他一个新的标签——顽抗者(recalcitrant)。范国瀚欣然接受,更在面子书封面照上洋洋洒洒地写上“fabulously recalcitrant”(惊人地顽抗),夺回话语权,不让政府专美。

一脸稚气的范国瀚,早已是社运老手。他说,自己早已做好坐牢的准备。

“我从事社运工作超过十年了,曾多次被传召调查,你不可能毫无准备。我家人知道我做的是高度敏感的事……所以当我到警局,他们说要逮捕我,我只说:喔,好的。”

 一脸稚气的他,早已是社运老手。他说,自己早已做好坐牢的准备。

跨国声援很重要

范国瀚被控后,52个大马公民团体越洋声援,谴责新加坡政府无理提控。大马团体的声援并非偶然。范国瀚在2013年的大马选举、2015年的净选盟4.0集会和2016年的净选盟5.0集会,都在新加坡芳林公园演说者角落举办声援活动。

马来西亚2013年大选变天不成,一批失望的旅新马来西亚人在新加坡鱼尾狮公园举行快闪和平集会,最后遭21人遭逮捕,一些工作准证遭吊销。

范国瀚为了声援这批大马人,在新加坡唯一合法集会的演说者角落举办声援活动,当时来了百多人。然而,演说者角落只允许新加坡公民和永久居民在网上注册后集会,占新加坡三分之一人口的外国人不获允出席。

“这是非常短视的政策,老实说,是荒谬的政策,”范国瀚认为,外国人也应有表达的权利。

“我不觉得外国人在芳林公园示威和新加坡人示威有什么不同,这是国籍歧视。

“外国人不能投票,为何害怕他们会影响本地政治?你不能只要他们贡献经济发展,却不给他们表达的空间,像一般人一样生活。”

新国警方列出范国瀚的无准证集会罪状,除了地铁上的无声抗议,也包括在樟宜监狱外为将被绞刑的大马死刑犯普拉巴卡兰(Prabagaran Srivijayan)举行烛光会,以及通过Skype与香港社运分子黄之锋进行连线对谈时,举行“室内集会”。

这些国际声援活动,不仅惹来官方的谴责,在民间也引起不少批评,换来如“干预他国内政”和“插手他国事务”的指控。这样的争论在马来西亚亦是屡见不鲜,人们不被鼓励关注和声援他国的民主改革进程。

“我认为声援非常重要,有助于加强全球民主运动。我在新加坡举办的声援活动,也是要告诉如大马或中国政府,有其他国家的人民关心这些议题。这或许能增添些压力。

“我了解,有人质疑这小小的声援无法改变什么,但我认为声援活动已为改革进程出了力。”

大马公民团体也效仿范国瀚,在他被提控后于吉隆坡举行烛光会,跨海声援。

民主改革是全球性的,即使规模再小的跨海声援就显得重要,那是一种姿态。

连结各领域课题

对范国瀚而言,民主改革超越国界和任何疆界。身为一名社运分子,不可能只框限在单一议题或领域。

他说,社运分子通常只关注本地课题,甚至只关心自己从事的领域,而分成争取LGBT、妇女权利、劳工权利等不同阵营。他觉得有必要打开视野,看见彼此共同的问题。

“我将这些问题连结起来——都是因为缺乏民主空间才会如此,这连带影响了公民权益和政治权利。”

“我们抗争的这些权利,都直接关系到缺乏民主空间的事实——没有表达自由、集会自由,媒体遭政府掌控,我们没有空间争取这些权利。”

范国瀚关注的课题多元,从言论和集会自由,到移工、死刑、性少数,再到历史正义,他总是看见共同性,建立连结,挺身声援。如何筛选众多议题,找到自己核心关怀?

“对我而言,我选择那些需要引起关注的议题,有可能是人们不感兴趣,或是这些议题需要大量的能见度。

“我关注1987年的大逮捕事件,是因为我曾和这些政治犯对话,也读了他们的书,发现这当中有严重的不公义问题。我也认为此事对当代新加坡有严重影响。1987年基本上毁了公民社会,人们自此感到害怕。”

对历史的无知,也导致新加坡年轻人对政治缺乏兴趣。范国瀚说,他在芳林公园举办的集会,常以年长者居多。就连数年前声援被逮捕的16岁异议少年余澎杉(Amos Yee),出席者或有九成是白发苍苍的年长人士。或许,坐上新加坡半世纪“从第三到第一世界”云霄飞车的他们,见证了被发展牺牲的各种价值。

关怀,当然也来自自身经历。范国瀚积极参与新加坡一年一度的LGBT集会“粉红点”(Pink Dot),他坦承,自己是男同志,自小就了解被歧视的感觉为何。人们只需用同理心,就会发现歧视发生在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而他自嘲,自己的“软肋”总是在工人和底层阶级身上,他无法视而不见,无法不帮忙。

他认为,社运分子不应只关注于在地议题,而是要指认出共同的结构问题。

多重暴力下的移工

移工,则是受到劳力剥削之外,再度遭国籍和种族歧视的边缘底层群体。范国瀚大学毕业后的社运工作,最主要是在争取移工权利。新加坡国立大学社工系的课程,只让他学会如何“帮助”人,却未从人权和社会正义的角度告诉他,哪些群体总是无法受到帮助,甚至被剥夺权利。

范国瀚出生在典型的新加坡中产家庭,也和许多成长于新加坡经济起飞时期的孩子一样,他父母聘请外籍女佣,而他自小和她们共享自己的卧室。从那时起,他和不同的外佣姐姐们一起生活,也开始了解她们离家到新加坡工作的原因,还有在异乡面对的问题。

范国瀚曾任移工人道组织“情义之家”(HOME)执行长。2004年草创时,新加坡没有一家为移工提供支援的非政府组织。在这个高度发展的国际化都市,贫富差距大,亦没有最低薪资规定。外籍女佣和工人在拖欠庞大的中介费用,从原属国来到新加坡后,往往只领取每月数百新元的薪水,不少遭到无理对待。

“情义之家”处理过无数个被拖欠薪资、无理解雇、霸凌、暴力对待的移工案例。

“是的,有非常多严重的案例。这都源自没效率的政策和缺乏保障,也连结到文化问题——是政策影响你如何对待工人。

“新加坡人对待移工有多种态度,而这些态度也受到政府政策影响。”

“大众对待移工的态度是:即便你被剥削,但至少这里的生活比你家乡的好多了。也因为如此,你应该感激而不要抱怨太多。”

新加坡《外国人力雇佣法》中,雇主被指定有责任“控制”(control)和监督外籍雇员。范国瀚认为,这就显示政府的态度——将移工视为需要被监控、会逃跑的人,而非自由的工作人士。也因此,政策上并不能防止移工被剥削和暴力对待,更别谈其他权利了。

十多年来,“情义之家”和人力资源部斡旋,终于换来一些政策上的改变。例如女佣的周休、从事危险工作的保障,还有被遣返的建筑工人得以追偿薪资和赔偿才回国等。

然而,这些改变仍然不足。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雇主掌握解雇员工的大权,移工只要一被解雇,就会被遣送回国。而他们因为害怕被遣返,而不敢忤逆雇主的任何要求,忍受各种不合理的对待。

“其实新加坡人对一些严重的霸凌案例是会有同情心的,但只要你开始说移工需要周休、合理工资、不该超时工作,新加坡人就会说:嘿,我也超时工作啊!

“大众对待移工的态度是:即便你被剥削,但至少这里的生活比你家乡的好多了。也因为如此,你应该感激而不要抱怨太多。是的,你的薪水低、工时长,但还是比你在家乡更好吧?”

范国瀚说,这就要看人如何定义“更好”的生活。在经济上,移工获得比在家乡更高的薪资,但在心理、生理健康和精神上,真的有比较好吗?

大众普遍认为,即使移工遭到剥削,也不该抱怨太多,毕竟这里比他们的家乡好多了。

威权是必要之恶?

这几年新加坡移工课题摆上台面,尤其是2012年百名中国籍巴士司机罢工事件,以及2013年的小印度骚乱,都在在显示现有机制已出现问题。

在后李光耀的时代,新加坡“神话”开始动摇,接班人问题迫在眉睫。与此同时,新加坡“冷藏行动”和“光谱行动”的前政治犯试图重写历史,质疑人民行动党执政正当性。

面对社会底下汹涌的不满和愤懑,新加坡政府是选择加强管制,还是松动缓解?从范国瀚和多名社运分子分别被对付的状况来看,前者似乎是保权的唯一选项。

范国瀚坦言,大部分新加坡人会认为,新加坡得以成为区域内最成功的国家,威权主义是推手,也是“必要之恶”。而像他这样的“顽抗者”,在当代新加坡不仅要面对庞大的国家机器,或许更困难的,是面对无法理解民主社会“顽抗”之必要的舒适公民。


苏颖欣为《当今大马》特约作者,目前是独立研究者及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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