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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
弯腰蹲看6公分老店:淘气插画家冼佩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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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物】告诉你属于他们的故事

早晨,微雨,整座城市车水马龙,插画工作者冼佩珊(较惯称为Novia)传来一封简讯,说会晚点到采访的地点。那几天,吉隆坡的天气像入秋,Novia身穿红白线条连身裙,除了背着的包包,手上还拿着一个包包​。

原以为她晚到是塞车所致,后来经解释,才知道是因为出门前,她和友人在路上遇到一名老伯正在雨中,吃力地推车,虽然明明赶时间,还是决定把车停在一侧,上前帮他撑伞推车。老伯年事已大,行动缓慢,也不好催促,只能放慢脚步,顺着老伯的速度。顿时,整个世界安静下来,雨声和周遭景观也渐渐变得清晰立体。

“你好像切换了模式般,转换到另一个世界,开始听到雨声,还看到四周,那种平静的感觉。”跟她开朗活泼的个性一样,语气中总是带着喜悦。这种从浮躁的城市中切换到平静的状态,是她全神贯注埋首制作迷你老店纸艺时,无心插柳培养出来的一种能力。

这次她参加国家艺术画廊所主办的2017年吉隆坡双年展(KL Binnennale 2017),其所展出的作品大致可以透露出,她近年对“迷你”、“细节”之着迷,用她的话,几乎像是得了一种强迫症。

从2014年首展的“并非很久以前”(Not so long ago),到这次的“距离不远”(Not so far away),老吉隆坡、怡保旧区等地尚存的老街老店,依然是她创作的主旋律。

吉隆坡苏丹街邝福荣洋服裁缝店、安邦中西餐室、苏丹街红灯区、东姑阿都拉曼路Colisuem百年电影院;槟城荣利猪肉店、森美兰印务局、怡保发记手工招牌店、务边合德酱油厂、承光印务局、峇株巴辖美兴纸札店,以及怡保打扪洞(Gua Tambun)等不同地点的店屋和文化古迹,重新拼凑,缩小成高4至6公分、宽1至2公分大小的店屋,在各近1000平方尺大小的展场中,躲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

当时森美兰惠州会馆改作燕屋,Novia在不到4公分的燕屋外,制作了8、90只燕子。

有点“顽皮”的作品

观赏者必须弯腰蹲跪俯地,拿起墙上挂着的放大镜电筒,才能仔细看个究竟,浏览每件作品的细节,更确切地说,是部分细节。例如,在24 X24公分大小的平台上,就挤着约16个3公分不到的马来人,合力搬动一栋7公分高的马来甘榜,外加一个小孩。或是,在一家8公分长、2公分宽的印度戏院里,就塞了7个人在里面看戏,还有数来数去、也数不清有多少人的售票处。

她淘气地说,“有一些细节,我没说出来,像苏丹街的红灯区,五颜六色的窗户后,有两个性工作者,和一个男人。可能不是全部人都看到,可是我还是故意要这样做,连脚毛也要画,有点强迫症。”

为什么故意要弄得那么小?她说,有段日子,心情低落,做纸艺时,倒像是一种自我疗愈;更要命的是,她发现将作品越做越小时,心情会特别平静。在这个111名来自世界各地,如柬新泰印日孟等地艺术工作者参展,分为5个主题馆的展览,把自己的作品极限缩小,难道不怕别人看不见,而失去与观众对话的难得机会?

在偌大展场的角落一隅,它那么小,人人可能会错过;不过,最先发现、最愿意蹲看的永远是小朋友。

她继续解释,“它们在角落这么小,你可能真的会错过,就算看到它,也可能只看到一部分,而看不见其他细节。你不会看到它有被拯救下来的可能,也不会觉得它有什么历史价值。不过,没有关系,现实就是这样(笑)。”

现实社会中,陈旧的老店老街显得异常碍眼,人们总是视而不见;像2013年保卫苏丹街运动,即时曾有一群人想拼命保住,终究是抵挡不住发展洪流下的强权和推土机,赢家输家像是一道永远划界分明的宿命,人们徒留缅怀惋惜悲叹。

不过,Novia不止是想要陈述老店遭遇不可逆的悲观现实,“它那么低,也是要作弄大家,要你们辛苦地蹲下来,看它、尊敬它。你可以从高角度看它,但是,就看不清楚。你一定要蹲着、跪着,甚至趴着才比较能够看清楚。”2016年,她荣获马来西亚当代青年首奖,评审讲评时,提到这个作品有点“顽皮”,是一个要所有人去尊重、迁就它的作品。

每间老店,每条老街,总有小小路灯在旁微弱发光,意味着老店即使再不起眼,也有其自身发光之处。

​社会孵育的创作者

导览作品时,Novia娓娓道来,每家老店的故事,或是当时与老店里周遭互动的经验。她说,她还在学习如果做田野调查。这些老店的故事,大部分经由她私下访问或闲聊时所搜集,有的则是跟朋友带领中学生走入社区或参与其他计划所得。

有次,友人跟她提起,怡保有家硕果仅存的手工招牌店,但是老板个性有点难以接近,友人曾在店前拍照半小时,老板也不理睬他。后来,她和另一位朋友去拜访时,没想到老板不仅有问有答,还请他们吃经济饭,待遇差别极大,让她感觉自己像中奖一样。后来,老板中风,手工招牌生意是否后继无人,也成了许多老店或传统家族生意的隐忧。

霹雳州务边合德酱油厂,80年来依然保存传统制作方式。一名90余岁的老奶奶,大半生都在酱油厂里度过。

虽然,关于老街,她还有未说完的故事;但是,她并不希望自己的创作主题仅限于此,也因此在展览中,看见她关怀的主题变得多元。发现怡保古迹打扪洞的缘起,是因为阅读了一篇相关的专题报道。她兴致勃勃地揪朋友陪同,穿过一个马场,找到隐秘的入口后,才发现这座原始人的古迹。那天,巧遇一位从事相关研究的博士生,为他们导览并讲解打扪洞的故事,还有关于大马半岛惟一以红颜料作画的壁画之点滴。

一年前,Novia替马来西亚古迹与历史俱乐部义务制作讲座海报。出席讲座时,发生了一段小插曲,一名出席者兴致勃勃地上台分享一段动物的“浪漫爱情”故事。他在云顶发现一只猴子,每天都要跨越一条大马路去寻找它的伴侣,还为它们命名为“罗密欧与茱丽叶”。可是,这则小故事听在动保人士的耳里,却大感不妙,心想那只猴子每天冒险过马路,大概已大命不保。她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关注路杀(road kill)的新闻,后来也成为了她在“3belas”侧展中的作品之一。

她对路杀的议题感到有点无可奈何,明白城市过度发展,以汽车和人为主导的马路建设,处处与动植物为敌才是问题的关键,可是,一时之间,似乎又没有其他解决方案。

“这个侧展的主题是被爱(belas),我觉得爱,也可以是一种心痛、遗憾。”所以,她把滚筒状的装置,设置在一个相机镜头般大小的洞里,像是一颗有洞的心脏,让人一边转动把柄,一边观看洞里的景观。只见洞里的画面化身为一条马路,左右两侧除了有树木、告示牌外,还得眼睁睁地看着由人类操控的小汽车,不断撞到滚动中的各类动物。“一开始你可能会觉得很好玩、可爱,可是你要一直撞它,无可避免地撞它,你就会更心痛。”

当人们为最早最老最大等竞逐奔波,世上还有其他微小事物却不被记录在案,只能存在于我们的“心洞”中。

回看Novia的创作轨迹和主题关怀的拓展,社会氛围与创作者意识之间的互动,是她不断寻获和孕育自身的来源。关注老街是出生怡保的她,一段自我寻找的旅程,同时,也是社会氛围使然,保卫苏丹街等大大小小社区运动和力量的溢出,承载了这个时代像Novia这样关怀社会的人。

2013年,筹备首展前夕的一年半里,其中半年,她毫无头绪,于是到处闲逛、上课,恰好遇到了保卫苏丹街,后来民间社会连续办了许多类型的活动、抗争、课程,让她深受影响,也令她立志要以“集体记忆”作为创作主题。

冼佩珊,<他幸福死了>(Falling to Heaven),2016年作品。​​​

喜欢跟认真的团队合作

2017年是疯狂的一年,她除了忙着备展,还参与了《去污:槟城夜香工友劳动记录计划》的插画工作。另外,这也是她第一次跟国外合作,成为台湾慢工出版社出版的《热带季风》创刊号,一本给大人看的纪实漫画的创作者之一。

参与《去污》 + 时,为了更理解倒夜香工人的工作,她还翻完了厚厚一本伦敦出版、关于粪便的百科全书,以深入理解不同物种的粪便差异。结果,那天看毕,她如常跟友人去吃晚餐、看电影《神奇女侠》。从影院出来后,忽然忍不住上洗手间“倾吐所有”。她说,制作团队的所有成员,几乎都有因为拍摄粪便而忍不住呕吐的经验,也让大家能有限地同理倒夜香工人的辛劳。由于倒夜香工作遭社会污名,许多倒夜香工人始终不愿公开承认身份,制作人万分叮嘱她,不要把他们画得太像。

过去,她习惯一手包办所有工作,从资料收集、现场访问、摄影到绘画创作。可是,《去污》却让她意识到团体分工的好处。“其实,每个环节还是有它自己的专业。马来西亚很习惯一个人把所有工作都扛下来,特别是文史工作者。出书又是他、封面设计又是他,所有东西都自己来。成品最后还是会出来,可是还是有所欠缺。”

公共卫生是文明社会的基础,却也经常伴随着“污秽”的污名,许多倒夜香工人不愿公开承认身份。

类似的经验也发生在参与《热带季风》的创作。这是她第一次跟国外合作,却遇上了预算编制有限,但想法与行为疯狂的团队。从事印刷的友人在面子书上,看到她分享《热带季风》出版的经过,尤其是对选纸用色之执着与疯狂,也大呼“疯了”。遇到疯狂又专业的团队,自己只需要专心创作,把作品交出后,经编辑和设计师之手,又是二次创作,结果充满惊喜意外。

她说,自己好喜欢跟认真的人一起合作,很珍惜也很期待。“我不是觉得马来西亚不好。我曾跟一些设计师朋友谈,我们真的没办法找到这样的印刷商或设计师,愿意牺牲这种时间、耐性、金钱。……无论是选纸用色,连我自己也没办法推到那种层次。”

这些年,她创作的主题总是离不开社会事件与历史,从赵明福、叶亚来、净选盟、老吉隆坡的24小时等,这也跟她有意往“集体记忆”创作的路向相一致。不过,她认真回想,2014年的个展后,发现自己想要做的,不仅仅是“集体记忆”,还有“趣味”。她说,自己的个性使然,加上强调“趣味”,更加无法悲情。“就是比较有趣味的让人看一些比较小的历史,而不是一直在讲大图像、大历史。”

Novia一个人站在摊位前全程盯着鸡只被宰杀的过程,后来收录在《热带季风》的<老吉隆坡的24小时>。

​面向大众与一点洁癖

展览期间,她偶遇一位品牌顾问,对方看了她的作品,大力怂恿她做周边产品,这件事让她感到烦闷和不解,为何周边产品变成了一种必备的配套。近年,她的作品引起商界瞩目,一些商业计划或电影都曾找她插画,主流商业与自主创作之间的界线,她如何拿捏?

对此,朋友也曾劝她,要注意读者视觉疲劳的问题。在视觉图像泛滥,作品寿命很短的时代里,她心里却清楚,视觉疲累只会出现在非常关注自己的艺术工作者或小众身上而已,大众始终没办法经常接触自己的作品。不过,最让她受不了的倒是主流的自我设限,以致成品流于表面,让人摸透所有套路,少了刺激和想象力。

“我还是有一点洁癖的,呵呵。但是,我也会自我安慰,有些演员也是演了很多烂片之后,才会变好的。所以,我把它看成是一种训练,能够在期限内快速完成创作。”

不过,“我的创作还是很大众,我还是要对话、沟通、让人明白。我有一个目的,所以没办法太随性,也没办法(边缘)。我还是很理性,里面有很多设计。我说的是一些事实,所以也不能太扭曲。我要让他们知道这是真实的,不是想象的。”

看着Novia透过访问对话,坦实地整理自己的思绪时,回想起她刚开始答应接受专访时,直嚷“不要再谈梦想了”,她开始有些厌倦老是围绕着“人因梦想而伟大”的访问。她比较希望谈作品、创作本身。当创作者专注闯路,带着作品面向大众时,文化和想象贫瘠的社会,总是少了某种回音,也鲜少有人对创作者本身的创作提出挑战,或要求对话。

《热带季风》创刊号主编序也提到亚洲纪实漫画的困境和迫切。社会需要耗费足够多的时间和资源去培养和等待本土作者和读者,一方面让前者拥有足够的田调经验生产有深度的作品,一方面要让读者拥有足够多的另类作品欣赏,才能重新打开创作与社会关系的连结。

不过,眼前这人来疯、傻大姐性格的Novia,却始终用好奇与关怀,害羞又胆大的性格,闯荡城市乡镇的大街小巷,穿梭各种社会场域与讨论,继续专注地向大众趣味地描绘出集体的消散与记忆。

  1. 《去污》是一部记录槟城倒夜香工友与槟城半个世纪城市公共卫生史的纪录片,主要以工友的口述历史和官方文献,经由动画、影像等编制。其缘起是因为夜香工人的宿舍“潮兴公司”因发展而拆除而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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