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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死刑存废之争:从辩论竞技到公共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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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蜃楼】

死刑存废可说是非常经典的辩题,在竞技辩论的圈子里待得够久,总有一天会与它狭路相逢。我个人首次与这个议题相遇,是在2013年第一届北马大专辩论邀请赛。当时指导辩手支持法治国家应该废除死刑的立场,虽然并没有在比赛中得胜,但废死在国际上是大势所趋的印象非常强烈。

数年之后,废除死刑的大势依然还只是大势,每年在数个执行死刑的国家依然有成百上千的死刑执行。从那场比赛至今,这几年间因机缘巧合,出席过废死的展览、研讨会、读书分享会等活动。死刑存废这个课题,似乎这五年来都并未离开过我的生活与思考。

然而,近期掌管法律事务的首相署部长刘伟强公开表明希盟政府将废除死刑,这个议题随即在社会炸开,终于不再是个比赛那么简单,而是成为烧到身前的生活议题。

涉及多方面学理探讨

死刑存废虽然有明显的国际趋势,但作为伦理议题,却堪称历久常新。培训中学与大专辩论的辩手,死刑存废的课题可说是绝佳的入门课题。不管要支持废除死刑还是捍卫维持死刑,都必须对政治学、正义论、法哲学等各方面的学理和概念有基本的把握。

国家建立的合理性,正义主观多元的尊重与客观标准的追寻,法律刑法的应报意义和教改目的等等,都是在争议死刑时难以回避的议题。此外,死刑存废作为政策上的争议,辩手还需要学习验证其实施效果和执行成本的各种数据和调查,犯罪学的、心理学的、人类学的、社会学的等等。

不管是死刑对犯罪威慑力的评估,还是保存死刑对国家整体司法体制的附加成本,各国的研究距离有一锤定音的证据依然十分遥远,这就形成非常复杂的辩论战场。

支持死刑是劣势立场

纵使熟悉死刑辩论,必知其中何其复杂,但“应不应该全面废除死刑”作为辩论竞技辩题,如果遭遇辩手投诉说辩题对支持死刑一方竞技上不公平,我并不会觉得太意外。当然,要某一方捍卫很难捍卫的立场,另一方则捍卫容易捍卫的立场,涉及的是比赛对双方辩手要求是否公平的问题,并不是课题能不能辩的问题。

在辩论竞技圈子中,支持死刑是个劣势立场。在本地辩论爱好者创立的脸书群“辩士咖啡馆”针对“废死会不会令马来西亚成为犯罪天堂”、“废死是社会的进步还是倒退”、“错杀一个无辜的人比没有杀一个有罪的人更糟糕”等一系列关于死刑存废的意见调查所得出的结果显示,约三分之二的辩论圈内人是偏向支持废死的。

其实,辩手要大义凛然地支持维持死刑的正义,以震撼人心的故事来呈现自己的立场,以义正辞严的道德质问去挑战对手都并非最难的部分。然而,辩论竞技中,辩手并不是说话说得动听感人,骂人骂得尽兴就能成功捍卫立场的。

辩手对于自己所提出的意见,必须得提出符合逻辑的理由和背负相应的论证义务。和相互谩骂不同,人身攻击、出言不逊,不但不会令理性的对手觉得难堪,反而失礼而无理的自己会先被扣分。

死刑国家治安未改善

根据国际特赦组织,截至2017年末,已经有106个国家在法律上全面废除死刑,加上实际上不再执行死刑的国家,全球已经有约三分之二的国家是支持废死的。没有死刑的人类社会不会堕落成犯罪天堂,许多废死国家的经验都可以参考。

而在2017年,全球84%的有记录的死刑实际上仅仅是由4个国家执行的,即伊朗、沙特阿拉伯、伊拉克和巴基斯坦。没有记录的死刑,执行最多的估计是中国,但因为数字是官方机密,实际有多少外界不得而知。

不过,这些仍然积极执行死刑的国家,每年杀死至少千人,治安并没好到让人憧憬。在这种“大势”之下捍卫维持死刑的立场,要面对的是一个尖锐的挑战:马来西亚到底为何如此特殊,非要逆流而行继续执行死刑呢?宏观画面是如此,捍卫维持死刑之难,相当于捍卫废除消费税或捍卫拒签ICERD一般困难。

困难,并不意味着无可捍卫。在竞技辩论上,持劣势立场之难并不意味着必败,只是得面对更大挑战才能超越和压到对方的论述。要违逆国际趋势支持一个正被时代淘汰的政策,不管是支持死刑、废除消费税、拒签ICERD,都可能有理性的理由。

持劣势立场,只意味着要更小心不要用上不合理或证据不足的理由来捍卫自身的立场,并要积极寻找出新的讨论范式来说服对方。

议题炙热反难以讨论

在关注死刑的这几年,我参加了废死的展览、在上海商务联合书店的读书分享会中介绍台湾张娟芬的《杀戮的艰难》,近来也刚读完日本前法官森炎的《死刑肯定论》。

死刑存废议题在大马突然被热议之前,我就接触过不同的群体,不管是公开的或是私人的场合中讨论死刑存废,气氛其实都相当理性。但近来,死刑存废“真正”成为被关注的议题之后,反而让许多讨论变得无法进行,甚至表态都成为危险的举动。

相信许多支持废死的辩手,近来会觉得非常错愕和无奈。据《新海峡时报》的网络民调显示,超过八成的马来西亚人支持维持死刑。近来在社交媒体上,分享废死观点,哪怕是摆事实讲道理的,也常引来十分无理也十分无礼的人身攻击。

在公开的死刑存废论坛上,支持废死的希盟议员黄书琪发言中得面对民众呛声,槟城研究院分析员林志翰以理据说明废死观点也被标签“为政府背书”。就连马来西亚佛光山住持觉诚法师引经据典地分享看法也竟有网民气愤地给他冠上“宗教干预政治”的莫须有罪名。

有趣的是,多年来必须忍受人民嘲笑怒骂的新任马华总会长魏家祥,这次倒是成功站到了人民的阵线当了一回英雄好汉。据说有年轻辩手公开邀约魏家祥辩论,希望在另一个场合就死刑议题做更深入的公开辩论,并得到了魏家祥议员的初步同意。

如果辩论得以进行,着实让人期待。毕竟在过去,要政治人物公开辩论,结果都是在“辩论”彼此是否够资格够地位挑战彼此,实质的辩论几乎都没有办成过。

公共讨论非个人宣泄

和竞技辩论不同,日常辩论由于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正方和反方,死刑存废其实不是一个二元对立问题。在死刑存废的议题中,也可以有非常多元的意见和立场。要死刑的话,是要那种死刑?公开的还是私密的?更人道的还是更残忍的?死刑适用范围应该扩大吗?还是应该缩小呢?

这种生活中多元声音的碰撞与交流的空间,只要没有憎恨言论,只要不是意见不同就把对方看成丧尽天良的禽兽,其实可以产生非常积极的效果;反之,如果出席公共讨论只为了向社会宣告自己信仰的立场,又或辱骂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泄一时之愤(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死刑的阵营都有不少这样的人),那么在这个议题上,我们不会达成任何有建设性的共识,反而分歧会不断扩大。

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下该持什么立场,本来都是可以凭理据去互相说服的。死刑有没有威慑力可以通过案例研究说话,应报正义的合理性也可以通过各种学科的理论和实证去推论。真理就算不一定总是越辩越明,但不辩的话却总是不会明的。

辩论的前提是要保持开放。开放不代表不可以有自己的立场,而是要在对方更有理据时准备调整自己观点,要在对方和自己意见分歧但各有理据的时候保持一份尊重。

社交媒体编织的互动网络,公民组织搭建的沟通平台,真的有让不同意见的群体间产生有意义的交流吗?很大程度上,这取决于参与者如何发言和如何聆听。

我一直主张,若真心相信自己的想法对解决问题比较有益、比较实际、比较道德、比较进步,就更应该拿出理据和信心好好说服其他人。发声的目的若非为了创造共识而是为了强调分歧,那么再多的公众论坛、再先进方便的沟通平台,结果也只会形成更多的人身攻击,把本来愿意好好说话的人也逼到自己的意见小部落中去抱团取暖,本来愿意开放讨论的人也逼向偏激极端,对民主社会而言绝非幸事。


陈文辉,毕业于拉曼大学中文系,现任自由业者,从事辩论指导、文化普及与三语翻译工作。

本文内容是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当今大马》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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