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用生命在家家酒里头成就政治诗。我以这个小碗盛装气质,以那个杯子倾注个性。政治正确或不正确的选择题,我从小就开始预习。警察捉贼的游戏,总在屋前街角召唤我;汽车模型和玩具枪真是酷炫,却不能靠近我。我,跟女孩儿们玩在一起。
我在童年望见了我的老年
颜色粉嫩、剪裁繁复又华丽的公主装,缀上蝴蝶结的娃娃鞋,是我跟随母亲上街回来的战利品。我不曾见到自己的另一种身影——或许,我早就被磨练,必须拒绝另一种身影?诗人如虹影,亦有诗如〈摧毁〉:“把一个女人的幼年装进/一个翡翠的壳里,她的老年开始/她死后,下了一场暴雨/一群蜂在我们头上盘旋”。于是,我在童年望见了我的老年,与母亲苍白的背影一样清晰。
我用生命在厨房成就政治诗。盘盘碟碟是我数算日子流逝的依据,它们或高或低、或大或小,就像生活日复一日却总有那么一点变化。我操练锅铲,操纵一天的事件次序,想象自己操作批判的笔,点评新闻和社会议题,却恍惚想起,原来许久不曾书写,许久不曾阅读。手指皮肤惯常龟裂,似不可诠释的占卜,在眼前展开命运的纹路。我偶尔也思索,究竟是否心甘情愿划地自限?究竟是否心甘情愿放弃其他选择?
用生命成就一首首政治诗
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西西?西西!我忆起远去的少女时代,那时我们捧读书籍如追捧一个瑰丽迷人而永远没有结局的梦),所谓人生目标,所谓生涯规划,怎么那般轻盈,怎么不比男性的社会责任沉重?然而,鸿毛与泰山,我们以什么来称量?
我的阴性特质,犹如月亮,那光晕朦胧又漠然。隐藏的自我,覆盖于国与族的光芒之下。阴性,只能是伟大家国中的隐性,并非高大挺拔的银杏。在月下推敲了大半生,才恍然惊觉,怎么还在牵扯正确不正确的问题?“谁比谁正确,或者说/谁比谁远离直线/谁比谁更激进/更富音乐性/更具节庆气氛”是夏宇的诗句,我喜欢解读为反雄性政治的政治诗,反政治诗的政治诗。
我用生命成就一首又一首的政治诗。每一句或铿锵或柔软的诗句,都充满隐喻,尖刺处处,迂回不断。可我这样一个作者,似乎面目模糊。我笔下的每一抹身影,也面目模糊。我不得不在一场又一场的暴雨中疾走,努力辨识自己,寻找自己。